这个被压弯了背的,不再年轻的深宫太监似乎终于泄尽了浑身力气,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出足以被诛灭九族的话来:“世子之位,没有一些其他东西重要,也不是非要不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王朝命运与徐流深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少时犯错还会跑来待一会儿,我跟在后面,总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最后一次来仰头看着头顶牌匾,很高兴地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
黎明的黎,生锈的锈。
“最初,至少爬上永济寺千级祈福阶梯时,王上所求的,是他一生平安快乐。”
物是人非事事休。
风声悄寂,大片树影倒映在宫墙上,婆娑曼妙。
谈善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想法,他心里发酸发胀,泡软的心脏被捅了一刀。
落败冷宫长年累月无人踏足,遍地草籽。更深露重,沾湿两侧裤脚。
是这样养出一个会被一串糖葫芦带走真心的世子。
……养出一只会被白花骗走宝石的鬼。
得到的很少,所以一点点就够了。
鹿台, 台高千仞。
历朝历代帝王在此地寻欢作乐,玉阁珠楼,白玉砌石, 穷奢极欲。北侧摘星楼高耸, 接向繁华穹顶。
琴音靡靡, 大小不一青铜钟高矮错落。
徐流深自眩晕中醒来,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外面也在晃,他睁眼看了会儿马车车梁。
半个时辰前, 他人还在宫中。
以马车脚程从姜王宫往外延伸,此地位于皇城内某一处行宫,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座。坡度低, 车辕行过之处并无颠簸, 非人迹罕至之地。
“咚咚。”
徐流深屈指敲了敲马车内壁。
“殿下有何吩咐。”车夫问。
除车夫外十二匹马,十个人。徐流深转了转手腕, 扭动间指骨发出“喀嚓”声响。他感受到一丝奇异的烦躁,燥意从每一根血管中爆裂开。
“快到了。”车夫见他不说话恭敬道, “周尚宫率一众女官在鹿台前等候。”
周尚宫。
徐流深眉心抽动了一下。
他想起一件事。
在他行冠礼之前,或者更早,本该有八名女官教会他一些其他的事。但自前王后幽禁冷宫后六宫主位空缺, 他没有母妃,无人为他筹办。尚宫局的人或许派人请示过。他忙得脚不沾地, 让人滚了。
能在宫内把他五花大绑了甩来的人只有一个,世子爷心底升起巨大荒谬感,他眼前发黑, 坐在马车上, 半天没动。
——他真是有点生气了。
下车时见到徐琮狰,他表情又空白了。
这父子俩出现在重开的鹿台前时, 一众侍奉男官女官俯拜在地,不敢喘息。
“寡人总觉得忘了什么。”徐琮狰说,“今日想起来了。”
从宫中出来,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寻常又开明的父亲了。他负手,淡淡:“进去罢。”
徐流深站在外边,简直有点想吐了:“本宫不进去。”
徐琮狰教给他一件事的途径无非是先看后做,看一遍看两遍学会,做一遍生疏,两遍完成,三遍熟练。
放在别的事情上倒也没什么问题。
出乎意料地,徐琮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走吧。”
他跟徐流深露出一致的表情,嫌恶且难言:“寡人也觉得这地方不好。”
他很想不通地说:“徐宸为什么会溺毙在此地。”
今日是徐宸忌日。
跪在他面前的女官顿时抖如筛糠。
当年宸王之死整个鹿台被血洗,三天三夜,里面都是哀嚎声,有人从行刑者手下逃脱,爬到殿前,用力地拍门,又被拖回去,至今血手印还留在上边。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忍无可忍低吼:“你给本宫喝了什么!”
徐琮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喝,寡人如何验收成果。”
“……”
“千里良驹,距宫中仅一刻钟。”徐琮狰冲马车车边抬抬下巴,“早一刻走早一刻解决。”
“寡人不关心你带进宫多少人。”
只要不是同一个人,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无所谓。
那个叫“阿船”的人,他想动手,会在情意最浓之时。
很多人说徐氏盛产疯子,大部分时候,当事人没什么感觉。徐流深觉得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徐琮狰也挺正常。
这一刻,他绷着张脸,说:“君父。”
“你请御医问诊了吗。”
“请了,说寡人身体康健,改日也给你请一个。”
徐琮狰心平气和地说:“徐宸……寡人动过让他做世子的念头。”
那是他尚看得过去的其中一个儿子,悉心培养,到头来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死在酒池中。
“你走吧。”
徐琮狰站在原地,说:“寡人进去看看。”
徐流深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忽然想起徐宸死讯传来那一日,黄昏日暮,这位踽踽独行的帝王终于露出疲态来,罢朝一日。
第二日他出现在朝堂上,已然收拾好所有情绪。
“还不走?”
徐琮狰说:“这种事也需要寡人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