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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拿捏(4 / 8)

鸾伏靠在床沿,颤抖着用手卡主自己的脖颈,大张着口,嘶哑不堪地哀泣。

为牧晖歌,为宗擎,为无辜枉死的人,为受胁迫无法坚定站在正义一侧的人,也为自己,为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孑然一身的帝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悲剧发生,看着歹人逍遥法外还春风得意的嘴脸。

一连几天,谢欢鸾总是梦见光怪陆离、绮丽斑驳的东西,有母亲温柔的脸颊,有八皇兄对自己的爱护关照,冷宫人的疯癫,宫里下人拜高踩低的丑恶,余朝柏的耐心教导,彭琮玉苍老又充满希冀的眼神,最终都幻化成牧晖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目眦尽裂、流着血泪,愤恨地呐喊:

“陛下!我恨!我好恨!”

谢欢鸾被血肉模糊的场景和吞噬万物的恨意吓醒,猛地起身坐起,瞪着黑暗发呆。

恨,他恨什么呢?是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还是恨早知道今日的下场,不如站在贺澜身后,做个不问朝政、只争朝夕的阉党?

黑暗吞没了皇帝单薄的身形,在无边的寂寥里看不到任何光亮。他的绝望之情如同发自深渊的寒风,刺骨又凌冽,穿透了他周身的每一寸血肉,深至骨髓。

仿佛在整个天地间,只有他茕茕孑立、孤立无援,四周皆是空茫茫的虚无,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巨大的自我厌弃将皇帝层层包裹,甚至连惊秋前来叫早,服侍他准备上朝,他都浑浑噩噩、行将就木。

看着忙前忙后的惊秋,谢欢鸾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身边的人,对他其实早就失望透顶,只是碍于他帝王的身份,还在与他虚以逶迤,各怀鬼胎、假意恭维地做戏。

“惊秋,你可后悔跟了朕?”

“朕是这么无用的蠢材,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保护不了,注定了一败涂地。”

“陛下!”惊秋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活,跪在皇帝脚边,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奴才的命是沈贵人救的,若没有她,奴才早就成了这宫里的一条孤魂野鬼。贵人临终叫奴才此生都要忠于陛下,陛下,奴才亲自跪在贵人跟前启得誓,不敢有一日忘怀!”

“是么?”皇帝眼神晦暗,心里仍不痛快,他不做声,思考着惊秋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陛下,奴才知您最近因状元郎的事心里不痛快,可若想为他报仇雪恨,此时更应该做的,是继续走下去,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牺牲了啊!”

惊秋知道皇帝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也时时陪在身旁,得空就宽慰几句。可谁知,今日一番话,像是有些魔怔。

“继续走下去?”谢欢鸾失焦的瞳孔不知望在何处,绝望的笑容在他脸上弥漫,这几日的午夜惊醒,噩梦中流连,他早就萌生了放弃的念头,与其苦苦挣扎,不如就沉沦其中,安心做个不问政事的昏君。

“可还有谁会愿意?朕谁也护不了……”

“奴才愿意!”惊秋打断了皇帝自暴自弃的话语,他坚定地回答,“陛下,此事并非您的过错!且,朝堂之中,想为陛下分忧者尚有许多,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好了,朕知道了。”皱眉终止了这场对话,皇帝还是没办法驱逐心中的疑虑,惊秋说的越多,他内心就愈不安。

似置身于无边的深海,四周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其中,万劫不复。

惊秋吞下没说完的,哀叹一声,大约是最近的坏消息接踵而至,陛下一时承受不住,想得过于极端了些吧!

长春宫外,一袭红衣光鲜亮丽,气宇轩昂地负手而立,在此等待帝王一同上朝。

再见到贺澜的刹那,恐惧如潮水来袭,汹涌澎湃,夹杂着寒意从脚底侵袭而上,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

藏在宽大龙袍底下的手不自主地开始颤抖,远远瞧那挺立的英姿,无数个被羞辱凌虐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谢欢鸾突然感到窒息。

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么?被人肆意操纵玩弄,像个永远挣脱不开连线的傀儡。连想要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再自称什么天子,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陛下昨日睡得可好?”温和的声音如水般浸润心田,浑身的猩红让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光亮,贺澜微弓身子,伸手让皇帝扶,平和的笑意干净澄澈,一扫往日的阴鸷冷硬。

立在贺澜面前的帝王紧皱眉头,出神地盯着他的脸没有应答。

不,不是这样。

是他兴风作浪、肆意妄为,即便我惧怕他,即便我是软弱无能的草包,既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我,我也要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和那些仍旧还相信我,愿意跟随我一同重塑朝纲的臣子们,挣脱这囚牢,打破束缚在整个西晋朝脊梁上的枷锁!

这是我,身为帝王、不可推卸的指责所在!

“陛下?”贺澜又出声。

“哦。”这才回神,皇帝展颜,回以人畜无害的真挚笑靥,“公公,可等久了?”

佯做思考,虚扶着皇帝登上步辇,笑道:“确实挺久。”

“那陛下要如何补偿臣?”

高座在步辇上的皇帝嘴角上扬,颊边有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公公想要什么,亲口说与朕听就是了。”

即使痛苦挣扎,即使荆棘遍地,亦不会放弃!

晨曦的光,点亮夜空,也将帝王周身的晦冥统统驱逐。

朝臣敏锐地发现了皇帝的变化,上朝时光明正大地支着头在龙椅上打盹,数次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就连余朝柏多次求请入宣政殿也没被准奏,至于呈上来的奏折,一概送去了贺澜府上,谢欢鸾连看都没看。

还有十日就是沈贵人的冥寿,按说太后健在,皇帝为了皇家颜面,一般都不会明目张胆地给生母大肆操办祭典。可皇帝一连几日都亲自去上香祭拜,还将原本启祥宫的偏殿改成祠堂,一副要隆重祭祀的样子。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传出皇帝太后面和心不和的流言,谢欢鸾听了也不理会,仍旧每日前往启祥宫缅怀生母。

柳植听了风声,主动到圣前请示,毛遂自荐地揽下了布置祭典的活儿,虽于理不合,但皇帝只是垂眸短暂沉思,就应了下来。

启祥宫原本荒凉冷清的气氛一扫而光,每日都有大量宫人进出,好不热闹。

贺澜听到传信时,哼笑了下,继续审阅手里的奏章,没有说话。那探子见主人无甚反应,自作主张撤了一半的监视,随他们去了。

“惊秋,朕今日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来得更容易,也更轻松啊!”玉杯盛满了清冽的琼浆,皇帝二指夹着,轻晃几下,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如一小簇火焰,顺着喉管急流而下,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仰头闭眼,感受那由浅及深、久久没有散去的刺痛,佯做轻松地开口。

“什么天下百姓,什么伸张正义,都与朕何干哪?”

“陛下……”自那日起,皇帝的转变太大,惊秋也并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哄骗所有人。

“惊秋认识的陛下,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欺瞒,惊秋还是认认真真地跪在皇帝脚边,说出并不中听的言语:“沈贵人若泉下有知,恐怕也并不希望您如此。”

“放肆!”方才还盛满美酒的玉盏立刻摔在惊秋脚边,像被戳了痛处,皇帝提高了声音怒道:“贺澜说的没错,是朕纵容你太多,的确太过放肆了!”

“奴才不敢!”惊秋磕头,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闷声道:“奴才不信陛下真的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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